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姻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诗词鉴赏】
海棠诗社由李纨自荐掌坛,并声明:“若是要推我作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迎春别号)、藕树(惜春别号)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人不作,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作一首。你们四个都是要限定的。”李纨说的“四个”,即探春、宝钗、宝玉、黛玉,所以第一次作海棠诗的只有他们四位。
宝钗是封建阶级典型的大家闺秀,几乎到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地步。虽然小时也偷读过《西厢记》一类的书,但在人前绝不流露;听到黛玉行酒令时说出《西厢记》中的词语,立即在背后提出善意的告诫;大观园出了“绣春囊”事件,她立即借口母亲有病搬出大观园等等,都是她“珍重芳姿”的表现。她平日不爱花儿粉儿的,穿着的也是半新不1日的衣服,这是她“洗出”“胭脂”的注脚。“淡极始知花更艳”,表明她对自己内在和外在的美都充满了矜持和自信,第五回里说她“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即是旁证。
“愁多焉得玉无痕”一句,直接指的是白海棠,有一条脂批说:“讽刺林、宝二人。”林、宝二人的名字都有“玉”字,他们确也“多愁”,这究竞是有意地影射呢,还是偶然的巧合?不好下断语,可聊备一说。
诗社社长李纨以为“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这身分就是封建社会“淑女”的身分。宝钗既受了封建礼教深深的毒害,又用这种礼教去约束别人,并且自以为是在帮助人。她的悲剧就在于害已害人都不自觉。从本质上说,她不是恶人,更不是阴谋家,她的未来的遭遇也是值得同情的。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沼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诗词鉴赏】
社长李纨评这首诗说:“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说:“我的那首原不好了,这评的最公。”
宝玉的这首诗寓进和他关系最密切的两个人,就是宝钗和黛玉。
“出浴太真冰作影”,是借咏海棠咏宝钗。宝钗长得“肌肤丰泽”,和杨贵妃同具健康丰满的美。第三十回书中宝玉就曾以“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的话讥诮过额。“捧心西子玉为魂”,是借咏海棠咏黛玉。黛玉行动如“弱柳扶风”,和西施同具病态柔弱的美。第三回书中宝玉送黛玉的“顰颦”的称呼,就是“捧心而颦”的意思。“冰作影”是形容宝钗的肌肤,“玉为魂”是比喻黛玉的心灵。
晓风不散愁千点”,是暗示宝钗日后寡居时的苦闷;“宿雨还添泪一痕”,则显然是喻黛玉善哭。最后两句似乎是合说钗、黛都对宝玉大有情意,但结局都不好。
我们这样分析这首诗,不是说宝玉已经预知了未来,而是说曹雪芹为宝玉拟作这首诗时,有意暗示了这些内容。其他人的诗亦与此同。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抉,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诗词鉴赏】
别人都交卷了,黛玉还没作。李纨催她,她提笔一挥而就,掷给李纨等人,表现了黛玉才思特殊的敏捷。
和宝钗“珍重芳姿昼掩门”相反,黛玉是“半卷湘帘半掩门”,任性任情,并不特别珍视贵族小姐的身分。“碾冰为土玉为盆”,表明她玉洁冰清,目下无尘。她以白海棠自比,有梨花的洁白,有梅花的馨香。“月窟仙人”不就是“绛珠仙子”吗?在清冷的月窟里缝白色的缟衣,多么颓丧;在秋天的深闺里悄悄哭泣,又多么可怜。满腹的心事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只好在西风落叶的季节,凄凄凉凉地送走一个又一个寂寞的黄昏。
诗社众人看了黛玉的诗,“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却说:“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宝钗)稿。”李纨的评价未必公允,但她的评论确也指出了林、薛二人诗的特点。所谓“风流别致”,就是构思新巧,潇洒通脱,所谓“含蓄浑厚”,就是温柔敦厚,哀而不伤。李纨从“大家闺秀”的标准来衡量,自然要把四平八稳的宝钗的诗评为第一了。只有最理解黛玉的宝玉理解了她的诗的内蕴,要求重新评价薛、林诗的高下,被李纨顶了回去。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情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蘅芷价通萝薛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诗词鉴赏】
海棠诗社刚成立时,湘云不在场。过后,宝玉特意把湘云请来。湘云来后,兴头极高,立即依韵和了如上两首。
湘云是十二钗中的重要人物之一,除了黛玉,宝钗就要数到她。她像宝钗一样健美,像黛玉一样聪明,是一个介于薛、林之间的人物。
第一首里的“自是霜娥偏爱冷”、“秋阴捧出何方雪”,隐指吃“冷香丸”的冷美人薛宝钗;“非关倩女亦离魂”、“雨渍添来隔宿痕”,隐指在苦恋中魂牵梦惹、沼渍不干的林黛玉。第二首里,为“悲秋”而“断魂”的是林黛玉。被“晶帘”隔破的花影,也很容易令人联想起“水中月”、“镜中花”之类关于宝、黛爱情的判词。相对的,花难寻偶、玉烛滴泪等句,也像是隐指宝钗未来的“寡居”生活。
湘云的诗说了宝钗,又说了黛玉,也就等于说了她自己。虽然我们已无法知道曹雪芹如何写她的结局的具体情节,但“湘江水逝楚云飞”、“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等判词已说明了她的结局同样是凄惨的。她将像黛玉那样为婚姻悲剧而哭泣,像宝钗那样过孤寂无着的生活,当然情节不会雷同。
细细琢磨,可知曹雪芹为书中人物代拟的这些诗用了苦心,读者不可忽略其寓意。因为这些诗既要咏物,又要加进寓意,两面都要兼顾,诗意就要朦胧些,不会丁是丁、卯是卯那样确定,所以我们理解时也不可太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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