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相册从堆着旧物的箱子里逃出来,蒙着10年的灰尘,我很难克制自己不去翻阅。
然后这张照片就顺理成章地出现在我眼前,即使时光让它泛黄,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你,在一堆龇牙咧嘴的黄毛丫头中间,从容大气。
因为幼儿园太早毕业而被迫上了一年学前班,印象里那时的数学似乎比现在难些,加减法必须要像床前明月光一样呼之即出,还有法术一般玄乎的名字——珠心算。被老师骂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瞥一眼前排的你,老师捕捉到这神情,于是顺着我的目光拿你数落我,你看人家同学张,回回都是满分……你听到后立刻精神焕发,看我的眼神里都是小孩独有的趾高气扬。因为幼稚单纯,所以当时并没有嫉妒怨恨,或者决心超越,只是你在我心里神一般地存在着。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你,我的女神,是在教室外走廊的尽头。楼梯错落,形成隔绝了外界孩子叽叽喳喳欢笑的狭小空间。你下课总喜欢蹲在那儿,在我看来,连同你很少弯起的忧郁的眼角,那是和神的身份相匹配的神秘感。我路过,却听见一声啜泣。
我钻进你的神殿,和你面对面蹲下,好像量身设计过,这个形状怪异的神殿,你一人在那里略显空旷,我和你刚刚好。你泪眼婆娑,看向我。
你发白的嘴唇轻启,带着呜咽喘息着诉说你的故事,和那个站在讲台上被老师簇拥着戴上小红花,用灼人的眼睛炫耀着功绩的你,完全是黛玉和凤姐的落差。揩着你冰凉的眼泪,5岁的心朦胧地意识到,人不只有一个面孔。
原来是因为语文老师为每个过生日的同学都准备了一份小礼物,今天,女孩陈在全班同学不在调上的生日歌伴奏中,满面红光地领了老师的糖果。欢乐的气氛里,我们都没注意你一节课罕见的沉默寡言。下课铃响,我们拥着陈飞奔去操场,你却在这里和寂静的空气相伴。
你说:“我的生日在暑假,我永远都不会得到这份糖果了。”
我只能安慰你:“没关系,反正你都得到那么多表扬了!”
可是你说:“你们都能得到,凭什么我没有!”
原来你对拥有持这样的态度,你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我说:“学学我嘛,我的生日在寒假,也得不到糖果的啊!”
这句话才是特效药,你听到后,负荷着眼泪沉重得快抬不起来的眼皮忽然紧缩,大眼睛充满希望和快乐望向我,“真的吗?那你也不许过生日!”
我说:“拉钩!”
你抓着我的手,留下浅浅的红印。
莫名其妙的生日约定把我和女神绑在了一起,你开始拽着我四处昂首阔步地游逛,我想学你抬着头踮着脚尖走路,却老跌倒;你允许我向别人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我把老师给你的奖状碰到了地上,你还是向我展示了你的眼白,和大人一样尖刻的口气。
尽管这样,和老师眼中完美的你并肩站着,是我做梦都能笑醒的荣幸。毕业临近,那时候对分别还没有概念,只是满心都是放假的欢欣,对于我,还有与你有关的特别的日子值得期待。
因为没有升学考试的压力,学前班的期末几乎没有上课,语文老师发表了告别演说后,举起了她为过生日的幸运小朋友准备的糖果。她说,今天是张同学的生日,这也是她为同学们准备的最后一份礼物。
你像那天的陈,带着红扑扑的脸颊,像上了妆一样好看。你的眼角弯下来,享受了和同学们一样的生日惊喜。你欣然接受了,当时我们曾约定一起放弃。
新学期分班,你留在那个小学,我被四个圆滚滚的黑橡胶运到了这里。后来我也曾回去,还在路上看到风尘仆仆却依然踮着脚尖奔走的你。你自然不知道贴了黑黑太阳膜的车玻璃后面坐着我,就像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生日在远不是寒假的11月。
我用纸巾擦净了照片上的我和你,重新塞进了相册,踩着凳子放在我不会轻易看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