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立足之处是四川盆地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块土地。我在这样的土地上行走过许多年,经历各种坑洼、泥泞,不停变换颠簸的眼神以及滑倒的姿势。我尤其偏爱田间的小埂,柔软泥土的颜色和气味。空气潮湿的时节踩在上面,下陷的感觉足够把我带进某种引人入胜的沉淀。我想起几亿年前的大陆,广袤的原野一望无边,一块祥和之地骤然坍塌在水平之下,惊心动魄的沉沦,细致入微的断裂。
土壤的边缘,天然的草场,顽强的野花错落其间。你可以看见素面朝天的硕大花盘,以及上面的露水滑落地面时留下的不明显的伤痕。惹眼的是前面的小山,山腰被一片明黄的作物覆盖。油菜花与紫红色土壤形成强烈的反差,交错的罅隙中,我看见老屋门前青灰色的烟囱,还有后院桑树下明亮的阳光碎片。
土地,我脚下的土地。我清晰地看见千万次重叠的足印,那是一场漫长的叙述,情感诚挚,穿越时空,穿越现代人最浅薄的认知。我的奶奶曾经告诉我,人生来有罪,因为人在母体内吸吮了母亲的血液,于是耶酥被钉在了十字架上,用一人的血试图洗尽万千子民的罪责。我不禁想起人类最原始的母亲,孕育生命的崇高造物者,她用母性的温暖滋养人,护卫人,而人进化完全之后又回报了什么?只是徒增母亲的泪痕与伤痛——我们看到,推土机,钢钻,炸药,已经轰轰烈烈地冲向了这个伟大母亲最后的容颜。悲哀,莫大的悲哀。我怀念数万年前的石器,怀念那段时期的人类,他们群居,栖身洞穴,钻木取火,膜拜诸神。他们用精辟的象形文字谱写出了一部无价的历史文献,笔端细腻,类目详尽,陈列于人类社会越文明却越无法企及的高度。天空中云朵移动,自然的旗帜飘扬但是破败,道路边缘的球状泥土翻滚着坠入农田,撞击出只有蚂蚁这样的执著生命才有幸聆听的铿锵乐音。
我的梦中曾出现这么一条河流,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它流经盆地里的闭塞地域,河道蜿蜒,如同世间最完美的曲线。但是,机动船的引擎声打破了两岸的宁静,同时打破的还有无声电影单一唯美的漫画式情节。这不是一条温驯的河流,它放荡,不羁,并且河水时常因为发怒而泛滥成灾。这也不是一条单纯的河流,它的身上漂浮有哲人的理想国,以及各种类型的污染物,它成为梦幻与垃圾共同的载体。河水东逝,梦幻被冲走,颜色怪异的漂浮物却被浅水的野生植物阻拦下来,成为最病态的一道风景,储存于人体脑干的褶皱之间。
我庆幸现实中这样的河流并没有延伸到我脚下的土地,我脚下的土地也不需要这样的水源。后山脚下的古井承担着附近几十户人家的生活必需。井口上的绞绳虽已发毛但依然坚韧,井水经过圣洁的土壤无数次的过滤与净化,清冽,甘醇,与扔下的木桶发出“扑咚”的声响,同四围的鸡鸣与狗吠浑然一体。
我一直认为锄头是充满灵性的创作工具,勤劳的人民是伟大的艺术家,艺术家的脚下是最原始最动人的雕像。我的祖辈在脚下的未完成的雕像上雕凿了数十代,填补,修葺,镂空,以及精心地润色。树木年轮增长的过程使本质与本质的本质在同样问题上拉开了距离。本质告诉我们,劳动者所谓的艺术其实是为了生活。而本质的本质则表示,生活其实就是艺术。
从我脚下土地的裂缝中升腾起来的是淳朴的民风,风过之处,素雅清新。你可以把它与空调房里的气流放在一起比较,然后你会发现,后者只是感官的冲击,而前者已经升级成为了心灵的慰藉。我隐约记得曾经的一些人一些事,记得院里的孩子们堆在堰塘里避暑,记得自己的竹制小刀被邻家大哥藏在包谷堆里莫名其妙地变成长长的木剑。
我由衷地赞叹我脚下的土地,勤劳的人民,还有我在这样的土地上蹉跎过去的岁月。小时候居住在农村还不觉得,越大一些,那段记忆越模糊,感情反而越加强烈。
现在我生活在一座川南小城,有六车道公路,32层公寓,还有梦中曾出现的那条被污染的河流。陆地上,眼皮下,尽是坚硬得可以反弹视线的高密度材质。大理石、花岗岩或者地板砖,已经将柔软的泥土完全代替。
我的父母收入稳定,但是疲惫不堪。每天我要走过不同的地方,经历不同的事,遇见不同的人。街道,学校,行走,乘车,教师,眼波迷离的学生情侣。节奏明快,条理清晰,生活如同一条高质量的流水线,各种各样的零件排着队渐次上场。我在城市居住了许久,但是有时候我依然会迷惘,依然会在熟悉的街头茫然不知何从。我想我应该是缺少了一些东西,一种来自那片我挚爱的土地的最宝贵的精魂。在梦中,当我又一次回到那片令我神往的土地,我终于明白,艾青为什么会写下这样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噙满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脚下的土地,我的精神家园。
我脚下的土地,朴实,淡定,无穷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