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跟一个尊重和敬服你、但是不爱你的女子结婚吗——虽然她以后可能会对你发生爱情?’
“‘是的,爱情以后就会来的!’他说。这样,我们就同意了。我回到女主人的家里来。她的儿子给我的那个戒指一直是藏在我的怀里。我在白天不敢戴它;只是在晚上我上床去睡的时候才戴上它。现在我吻着戒指,一直吻到我的嘴唇要流出血来。然后我把它交还给我的女主人,同时告诉她,下星期牧师就要宣布我和手套匠人的结婚的预告。我的女主人双手抱着我,吻我。她没有说我是一个废物;不过那时我可能是比现在更有用一点的,因为我还没有碰上生活的灾难。在圣烛节①那天我们就结婚了。头一年我们的生活还不坏:我们有一个伙计和一个学徒,还有你,玛伦——你帮我们的忙。”
①圣烛节(Kyndelmisse)是在二月二日举行的基督教的节日,纪念耶稣生后40天,圣母玛利亚带他到耶路撒冷去祈祷。
“啊,你是一个善良的女主人,”玛伦说。“我永远也忘不了,你和你的丈夫对我是多么好!”
“是的,你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正是我们过得好的时候!我们那时还没有孩子。那个大学生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啊,对了,我看到过他,但是他却没有看到我!他回来参加他母亲的葬礼。我看到他站在坟旁,脸色惨白,样子很消沉,不过那是因为母亲死了的缘故。后来,当他的父亲死的时候,他正住在国外,没有回来。以后他也没有回来。我知道他一直没有结婚。后来他成了一个律师。他已经把我忘记了。即使他再看到我,大概也不会认识我的——我已经变得非常难看。这也可算是一件幸事!”
于是她谈到她那些苦难的日子和她家所遭遇到的不幸。他们积蓄了五百块钱,街上有一座房子要卖,估价是两百块钱。把它拆了,再建一座新的,还是值得。所以他们就把它买下来了。石匠和木匠把费用计算了一下;新房子的建筑费要1020块钱。手套匠人爱力克很有信用,所以他在京城里借了这笔钱。不过带回这笔钱的那个船长,在半路上翻了船;钱和他本人都没有了。
“这时候,现在正在睡着的我的这个亲爱的孩子出世了。长期的重病把我的丈夫拖倒了。有九个月的光景,我得每天替他穿衣和脱衣。我们一天不如一天,而且在不停地借债。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卖了,接着丈夫也死了。我工作着,操劳着,为我的孩子操劳和工作,替人擦楼梯,替人洗粗细衣服,但是我的境遇还是没有办法改好——这就是上帝的意志!他将要在适当的时候把我唤走的,他也不会不管我的孩子。”
于是她便睡去了。
到了早晨她的精神好了许多,也觉得有了些气力;她觉得自己可以去继续工作。不过她一走进冷水里去的时候,就感到一阵寒颤和无力。她用手在空中乱抓,向前走了一步,便倒下来了。她的头搁在岸上,但脚仍然浸在水里。她的一双木鞋——每只鞋里垫着一把草——顺着水流走了。这情形是玛伦送咖啡来时看到的。
这时市长家的一个仆人跑到她简陋的屋子里来,叫她赶快到市长家里去,因为他有事情要对她讲。但是现在已经迟了!大家请来了一个剃头兼施外科手术的人来为她放血。不过这个可怜的洗衣妇已经死了。
“她喝酒喝死了!”市长说。
那封关于他弟弟去世的信里附有一份遗嘱的大要。这里面有一项是:死者留下六百块钱给他母亲过去的佣人——就是现在的手套匠的寡妇。这笔钱应该根据实际需要,以或多或少的数目付给她或她的孩子。
“我的弟弟和她曾经闹过一点无聊的事儿,”市长说。“幸亏她死了。现在那个孩子可以得到全部的钱。我将把他送到一个正经人家里去寄养,好使他将来可以成为一个诚实的手艺人。”
请我们的上帝祝福这几句话吧。
市长把这孩子喊来,答应照顾他,同时还说他的母亲死了是一桩好事,因为她是一个废物!
人们把她抬到教堂墓地上去,埋在穷人的公墓里。玛伦在她的坟上栽了一棵玫瑰树;那个孩子立在她旁边。
“我亲爱的妈妈!”他哭了起来,眼泪不停地流着。“人们说她是一个废物,这是真的吗?”
“不,她是一个非常有用的人!”那个老佣人说,同时生气地朝天上望着。“我在许多年以前就知道她是一个好人;从昨天晚上起我更知道她是一个好人。我告诉你她是一个有用的人!老天爷知道这是真的。让别人说‘她是一个废物’吧!”
(1853)
这篇作品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是发表在《丹麦大众历书》上。丹麦每年要出一本“历书”,像我们过去的“皇历”,供广大民众在日常生活中参考。所不同的是,这种历书按惯例总要请一位作家写篇故事,以“新年展望”这类的题材作为内容。供广大群众翻用历书时阅读。正因为如此,安徒生才与众不同,特别提供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和《她是一个废物》这类尖锐地反映现实生活的故事,使人们在快乐中不要忘掉受苦的人。
这位被市长认为是“废物”的洗衣妇,其实是一个极为勤劳、善良、自尊心强、具有纯洁感情的穷苦妇女。“我要苦下去,我要拼命的工作,工作得直到手指流出血来。不过,我亲爱的孩子,只要我能凭诚实的劳动把你养大,我吃什么苦也愿意。”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她无依无靠,当了一生佣人,因她生得漂亮,主人家的小少爷爱上了她,但女主人认为她出身卑贱,劝她嫁给一个手套制作匠人,而这个匠人又不幸早死,她和儿子成了孤儿寡母,而且气力已衰,无人雇她,只好靠洗衣为生。这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工作,对过了中年以后的她更是如此:她“站在水里一个洗衣凳旁边,用木杵打着一大堆沉重的被单。水在滚滚地流,因为磨房的闸门已经抽开了;这些被单被水冲着,差不多要把洗衣凳推翻。这个洗衣妇不得不使尽一切力气来稳住凳子。”她有时得在这样的冷水里一口气站六个钟头以上。她得喝点酒来产生一点热力。“它简直像一顿热饭,而且价钱不贵!”但是市长却因此说她是个“废物”,虽然他自己在举行宴会的时候,大家一瓶一瓶地喝着,“而且是强烈的好酒!有许多人将要喝得超过他们的酒量——但是这却不叫做喝酒!他们是有用的人……”这个可怜的妇人终于因为浸在水里的时间太长,劳动过度,倒在水里死去了。她心地善良,逆来顺受,但“人们说她是一个废物,这是真的吗?”这句问话代表了安徒生向社会提出的一个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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