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那么短,来不及等你有钱。”
马丽四岁那年,亲戚问她跟谁最要好。她说跟妈妈最好。
马丽五岁那年,又有亲戚问她。她学会了一个孩子的生存智慧,谁问她就跟谁最好。
马丽六岁那年,别人问她长大了想干什么。她说赚钱,赚特别特别多的钱,给自己花,给妈妈花,雇几个人伺候妈妈。
那天下午,她得到了两根冰棍,一根奶油的,一根巧克力的。
马丽七岁那年,她上学了,老师问大家长大想干什么。她作为一个孩子的智慧有所增长,说想当科学家。
马丽十六岁那年,她的少女心,被某个当时红极一时的少女系衣服品牌唤醒了。
层层叠叠的蕾丝、荷叶边,柔软丝带绑成的蝴蝶结,感觉穿上之后自己不是小公举就是小仙女。
那是2000年初的时候,这么一条裙子就要千把块钱。马丽跟妈妈提过几次,都被作为不合理要求断然拒绝了,拒绝的理由特别伟光正,“别总想着臭美,要把时间放在学习上”。
有一次跟妈妈和大姑一起逛街,路过这家品牌服装的橱窗,马丽再一次向妈妈提出了这个要求。得到的当然是,断然拒绝。
当着大姑的面,马丽觉得很没有面子,她甩开妈妈的胳膊,断然走在前面,母女俩都尬得面色涨红。
她听见后面大姑劝她妈妈说“过两年她就上大学去住寝室了,大学毕业就工作了,嫁人生子,你还以为你闺女能在你身边呆几天”。
尽管有这么催泪的台词,电视剧中常见的转折一幕并没有出现。妈妈没有泪水涟涟幡然醒悟掏出钱包,为她置办下那条裙子。
走出商店的时候马丽想:等我有钱了,一定要把这个橱窗里所有的裙子包圆了,每个样式买俩,一件穿一件挂!
每个广场舞大妈都是藏在人间的预言家,马丽她大姑也是。
上大学那年,拉着两个行李箱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当因钢而兴、因钢而衰的河北故乡小城渐渐在视线中消逝,马丽的信念就一直很坚定:不把北京拿下,就绝不撤退。
从那之后,她就没有许多时间,呆在妈妈身边了。即使是寒暑假,也都奉献给了实习与聚会。
许多人都是带着拿下北京的愿望留在这座城市的,然后他们中的许多人,被这座城市拿下了。
知乎上有个问题问大家“最晚加班到几点?感觉如何?”。感觉当然很亢奋,马丽把杯中最后一滴咖啡喝完,看着时钟指针划过数字“2”。
敲下邮件的发送键,把改完第五遍的方案发给客户,再拍一张窗外的夜景图。隔壁同事也探头看了一眼:雾霾天里能看到啥?马丽拍拍他的肩:看这个等着我去好好闯一闯的世界啊。
修图、配文发朋友圈:你知道凌晨两点的北京长什么样子吗?是梦想的样子。
但是周公他老人家说了,人不能总活在梦想中。
梦想是要走进现实的。下班,穿过嗖嗖的寒风,蹑手蹑脚地开门,看看早已熟睡的儿子,不知道他今天,又玩了多久王者荣耀。
囫囵爬上自己的床,听着枕边的鼾声,仿佛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呼啸而来。
马丽的手机里存着这样一句话:你成功的速度一定要超过父母老去的速度。
马丽的手机里还存着另外一句警句:不要让你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父母买了保健品,专家建议说,子女不要一味指责,要多陪伴父母。
熊孩子打王者荣耀,专家建议说,家长不要一味指责,要多陪伴孩子。
刚刚过去的十一假期,妈妈群里公布了各自的路线,平时驱赶着孩子读了万卷书,现在要陪着走万里路。
朋友圈里她看到这样一条鸡汤,世界这么大,你有没有陪父母去看看。
每每此时,马丽都特别后悔,自己小时候没有学一些特长。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回,她要跟命运求教三个字——分,身,术。
但她没有这项特长,她只能把更多的时间和钱投注在起跑线这端,因为起跑线不能输啊。父母,再等等,等我再成功一点儿。
妈妈发来短信问,工作生活累不累。
她说,挺好的,妈妈你也注意身体。
“多注意身体”,就像那些男人曾经告诉她的多喝热水一样,频繁地出现在她跟妈妈的对话中。
她不知道其他还能说点儿什么,说啥都显得很无力,她还没准备好对妈妈好,她还没有很多很多钱。
她跟隔壁桌的同事倾诉,熊孩子玩王者荣耀的烦恼。
隔壁桌说,“别说小孩了,老人现在都摆脱不了手机小游戏。我妈最近有个跟汤姆猫聊天的新爱好,平常都一个人在家,开口说话时有个回音,显得家里有人气儿”。
马丽哈哈笑,“一个鹦鹉学舌的汤姆猫多没意思,你妈应该学会和Siri聊天了”。
笑着笑着,她忽然扎心了。毕竟,她妈妈连智能手机都还不会用。因为,她也没什么空教她。
她站起来,去茶水间冲了杯咖啡,路过阔气落地窗的走廊。她的办公室在北京最繁华的商业中心,为了配得上这里,几万块的包包她都慢慢攒了好几个。可她再没有买过那个少女系品牌。
那个构建了她少女期所有粉红色梦想的品牌早已没落,商场里几乎没有专柜了。更重要的是,她已经不再是十六岁时候那个萌萌哒少女,现在这个年龄和体重都已大幅上调的女青年再穿泡泡袖蝴蝶结蕾丝公主裙出街,只会被当作女神经病。
老舍先生说,总算有了花生豆,牙又没了。
等我有钱了,一切的梦想就都能实现?一切的遗憾都能弥补吗?
那个周末,马丽回了一趟河北老家。
吃完晚饭,她爸坚持不让她刷碗,她跟妈妈出去散步。
“妈,你还记得我上高中的时候,曾经特别特别想买一条裙子吗?”
“什么裙子”,老太太莫名其妙。
“没啥,咱遛完这圈回去,我教你用智能手机”。
十几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当时还不是老太太的妈妈,也许摸过包里那十张软妹币,又心疼地把钱放回去了。她想着“等过两年她上大学了,再给她好好打扮”,“等她是个大姑娘了,再给她买几身好衣服”。等着等着,这个小姑娘就不跟在她身后逛街了。
她们是母女,走过那么相似的路。生活被设定了许多站牌,她们跟着人流一路小跑,一站也不敢落下。她们紧张疲惫,她们都想着等准备的更好了,给对方最体面的爱。
可是爱,啥时候等着你挑时间呢?可是爱,啥时候挑过时间呢?
那天晚上,她妈用微信给大姑发了语音消息,声音有点抖,但很洪亮,情绪饱满。
然后,马丽和妈妈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像她自己小时候每天可以看半个小时动画片一样,就像她抱着熊孩子捧着平板电脑看电影一样。已为人母的马丽,已经不会霸占着遥控器不放,妈妈爱看什么,就一起看什么。马丽问妈妈为什么最爱看央视少儿频道?妈妈说,在这个台经常能看到一些嘴甜的小女孩,和你小时候一样。
电视里一个叫王安娜的6岁小女孩,一个人照顾有腿疾的奶奶和92岁的曾祖母。小女孩说,她要当一名巴啦啦小魔仙,这样就可以帮奶奶把家务活儿都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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