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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中重新发现儿童

2016年06月24日 14:10 阅读次数: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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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确信自己生活在现实里,可是关于儿童历史的研究却告诉我们,我们其实生活在一系列的观念中。曾经当过儿童,然后又生育了儿童的成年人,常常会想当然的以为我们知道儿童是什么,但是法国学者菲利普·阿利埃斯告诉我们。

儿童,不是一种永恒不变的生物学存在,而是一种活在我们头脑中的观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在不同的社会和文化中,人们有非常不同的关于儿童的观念,这些观念塑造了我们行为,让我们按照认为合适的方式去看待、理解、养育儿童。

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成人世界中关于儿童的行为、态度和制度,无一不是这些观念的产物。理解什么儿童,必须从这些观念的变化入手。

本书的作者,菲利普·阿利埃斯,并非职业历史学家,而是一名在法国热带水果研究中心工作的档案员。这种在日常工作之外钻研历史的作家,常常被人称为“星期天历史学家”。然而,当他的研究在1962年被翻译成英文,并以《儿童的世纪:家庭生活的社会史》( Centuries of Childhood: A Social History of Family Life)为标题出版后,这本书及随后的讨论和批评,深刻的改变了大家对于童年阶段的认识。

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儿童史或者童年史(History of Childhood), 算是诞生了。这本书,完全符合新领域奠基之作的主要特征,那就是:几乎所有后来的研究者都批评该书在某方面的错误,但是他们也都在试图回答书中提出的基本问题。你可以反对,但是绝不能忽略,这就是研究典范的作用。

儿童阶段是一个近代发明的观念阿利埃斯最著名,也是最有争议的观点,就是中世纪没有“儿童阶段”这个观念;他认为这种观念是在17世纪的欧洲被人们创造出来的。

儿童曾经被当成小大人阿利埃斯说,在中世纪,童年并不被当作一个独立,有别于成人的成长阶段;相反,儿童被当作“小大人”。在行为、情感、和心理上,成年人使用相同的标准对待儿童。

很多学者不同意这个观点。另一位儿童史专家卡宁汉(Hugh Cunningham)认为,英文译本将阿利埃斯的“sentiment”一词翻译成“观念” 是一个误译。阿利埃斯并非要说中世纪没有儿童观念,他要说的是中世纪没有像现代一样关于儿童的情感、情绪和理念;中世纪的人们并不将儿童看成是一个有别于大人的,独立的生长阶段;在他们眼里,儿童与成人的世界没有本质的界限。

Paint by Hallpen

阿利埃斯写道,尽管年龄在现代社会被看作是个人的重要属性,但是在十八世纪之前,欧洲人并不太关心具体的年龄。他们只有关于年纪的模糊感觉。一个人不是因为年纪而被看作是“婴儿”,“青年”或者是“老人”,而是因为他的大致相貌和生活习性而被冠以此类称呼。在中世纪欧洲,一个七岁的儿童会被认为是“婴儿”,而一个显得年轻的40多岁中年人会依然被当作是“青年”。阿利埃斯认为,

对年龄的认真计算和记录在欧洲是一种现代的发明,是随着近代政府、教会、和公司仔细记账、记录数目字的行为而产生的。在这之前,儿童仅仅被视作小一号的成人。所以在中世纪的绘画中,儿童的体貌和特征被描绘为与成人完全一样,只是在尺寸上按比例缩小一些。儿童也从来不是中世纪绘画的中心题材。

关爱被提升从死亡率下降开始只有到了近代,儿童才成为核心家庭的中心,并在各种绘画中被突出表现。造成这种近代儿童观念发展的原因,阿利埃斯认为,是婴儿死亡率的下降。中世纪儿童过高的死亡率让父母不愿在情感方面过分投入。如蒙田所说,小孩子曾被认为“没有思维活动也没有可辨别的形体”,他们是一种“危险地存在于生存与死亡之间的中性生物”(英文版39页)。但是随着近代婴儿死亡率的下降,父母对儿童表现出了更多的关爱和情感。越来越多的美术作品突出表现儿童,有些特别表现死亡的儿童。阿利埃斯认为,这种趋势表明儿童的重要性在上升,因为失去一个孩子正在变得越来越值得哀悼。

近代以来,更多的长按与关爱被给予孩子。与中世纪的“小大人”不同,17世纪以来,儿童越来越成为家庭的中心,被给予一种特殊的地位。随之而来的是,儿童特有的语词、表达、甚至病句,都受到特别的重视——

法语中出现了儿童特有的词汇;

社会上也同时出现了儿童独有的衣服,头饰,游戏和节日。在十七世纪之前,儿童的衣服都是与大人完全一样的,不过尺寸小一些而已。现在,表现儿童特征的服饰被特别设计给小孩子,比如一直流行到现在的带蝴蝶结的丝带。

同样的变化也出现在儿童的游戏和娱乐之中。人们开始把童话故事,家庭游戏,和某些节日(比如万圣节)当作是儿童特有的文化。而在中世纪,这些仙女故事曾经是所有人的娱乐,无论大人或小孩。而打雪仗这样的游戏和万圣节讨挨家挨户要糖果的传统以前也是社区所有人共同参与的。

现在,大人对这种“孩子气”的活动失去了兴趣。总之,一种新的“儿童文化”在近代兴起,重新定义了什么是儿童。

Paint by Hallpen

关于儿童的性观念尤其重要的是,近代产生了一种关于儿童的新的性观念。阿利埃斯引用了法国皇家医生的日志,这位医生曾经照顾过年幼的路易十三。日志中这样写到:

一次一次,大家都用这个笑话来逗他:“先生,你没有小丁丁”。然后,他(年幼的路易十三)会回答:“在这儿!”一边笑一边用一根手指托起来。不仅仆人这么说,没脑筋的小年轻,或者轻浮的女人比如国王的情妇,都和他这么开玩笑。他的母后也开同样的玩笑。“王后摸着他的小丁丁,说:'我的儿,我握着你的水管子呢’”最让人瞠目的是这段:“他(年幼的路易十三)和他的妹妹一起赤身裸体和他们的父王在床上躺着,亲吻着,叫唤着,极大的逗乐了他们的父王。父王问他: ‘我的儿,你的小丁丁在哪里?’儿子就给他看,说:‘爸爸,小丁丁里面没有骨头耶。’然后,随着小丁丁稍微变大,他又说“现在有骨头了,有时候有骨头在里面呢。”(英文版第101页,书评作者的翻译)

儿童曾被认为与性无关这段记载现在看来颇有点不可思议,但阿利埃斯认为这正勾画出成人关于儿童的性观念在16-17世纪之前的不同之处。他写道,这种对儿童的随意态度并不表明当事人将儿童作为性对象取乐;相反,它恰恰说明人们觉得儿童与性无关。小孩子缺乏与性相关的兴趣,理解、和欲求,所以大人可以随意与他们开性玩笑。因为大人觉得小孩子不会懂得这些玩笑背后的性含义,更不会被这些玩笑冒犯。儿童被认为是与性完全绝缘的一个人生阶段。

现代教育开始保证儿童的纯洁但是,从十七世纪开始,渐渐出现了对于儿童性行为的忧虑。原先与性无关的儿童现在被视作性犯罪的潜在受害者,他们在性方面的纯洁随时会遭到玷污,所以必须加以特别的保护。

随着现代教育系统的兴起,教师们(其中很多是教会人士)开始紧密的长按学生们的性行为,他们的性喜好和取向被越来越多的规范,婚前性行为和自慰被禁止。现代教育的目标被定义为保护纯洁无辜的儿童不受性的侵犯和污染,同时教导他们如何性自律,免得因为自己的性欲而走上歧途。

Paint by Hallpen

近代教育体系的弊端

在上述一系列制度,文化,语言,和行为模式的变化中,一种新的关于儿童的观念在17世纪的欧洲渐渐浮现。这种新观念,无疑与近代教育体系的发展密切相关。但是,作者阿利埃斯却提醒我们注意这其中的问题——

在我们习以为常的现代教育制度中,孩子们很小就和其他同龄人一起上学,随年龄增长,开始学习越来越高级的知识。这是一种近代发明的教育方法。而在中世纪,很少有人接受正式教育,儿童在学徒制等社会传统中与其他年龄层的人一起学习生活;那时唯一类似现代学校的是一种“教堂教育”,在其中大人和小孩一同作为神职人员工作。

现代教育不一定代表历史的进步但是随着教堂学校的人数变多,现代教育系统出现了。教育者不再让各种年龄的人群混杂,而是把他们按照年龄大小分进不同的班级群体中。这种按照年龄划分儿童的做法一方面促进了儿童观念的出现,在另一方面也让教育成为了监视与控制儿童的工具。

教育者将道德教化视作首要目标,开始让同龄的学生相互监视,体罚变得越来越普遍。当日间学校演变成寄宿学校,孩子们开始被全天候的看管监视。

在中世纪,成人和儿童没有重大区别;但在近代学校里,成人与儿童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儿童被要求服从监管和纪律;他们在传统社会里曾有过的自由和幸福消失了。以前,“他们可以自由地混在不同阶级和年龄的人”中; 而当今天人们熟知的“童年”这个特别阶段在近代早期被发明出来以后,“专横的家庭”和压抑的学校出现了;这些新的制度斩断了儿童和其他年龄阶层和社会组织的自由交往,“摧毁了友谊的价值和社会流动性,剥夺了儿童的自由,让他们开始遭受桦树条的鞭打和进牢房的痛苦”。

阿利埃斯毫不掩饰对于其对近代教育体系的担忧。在他眼中,儿童阶段作为一种近代发明的观念,并不一定代表着历史的进步。

Paint by Hallpen

核心家庭与儿童阿利埃斯的著作并不仅仅是一部儿童史,也是关于欧洲家庭演变历史的研究。事实上,该书法文版的书名便是《旧制度下的儿童与家庭》,只是在英译的时候被冠以《儿童世纪》的新标题。

核心家庭是这样出现的以日历和绘画材料为例,阿利埃斯同时描述了现代核心家庭在欧洲出现的过程——

在中世纪的岁月里,日历渐渐开始描绘男人之外的主题,比如女人、街景、和小孩。

到了十六世纪,日历开始表现家庭;

在十七世纪则大量出现家庭主题的绘画和图像。核心家庭的图像不仅出现在日历中,被陈列在教堂等公共空间中,同时也在私人住宅里随处可见。

所以,十七世纪不仅发明了儿童阶段这个观念,也塑造了新的核心家庭的观念、行为、和文化(英文版352页)。

儿童终于成了家庭的绝对核心阿利埃斯认为,核心家庭的出现,标志着从社会性到私密性的转变。在这之前,贵族们住在大宅子里,大人小孩,仆人主人,共享空间。此外,富裕家庭还被更广泛的社会关系网所环绕,包括“亲戚、朋友、顾客、门徒、债主”等等。儿童生长在一个拥挤的公共社会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集体的价值高于个人的价值。

但是,从十八世纪开始,核心家庭开始远离社会,越来越退向内部,并与其他外部社会关系和社会组织保持越来越远的距离。这种家庭的“内向”发展,在阿利埃斯看来,完全与儿童在家庭里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同步。随着学徒制在欧洲的衰落和日间学校的兴起,儿童渐渐被局限于他出生的家庭,并且在家庭里被给予特别的长按和呵护。中上层阶级越来越关心子女的礼仪和行为方式,越来越长按如何养育子女。儿童变成了家庭的绝对中心。

在十九世纪,社会上甚至出现了一种可称为“儿童崇拜”的文化,让整个家庭围绕着儿童旋转、组织、和运作。儿童在家庭中的地位从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到了“神圣”的程度。中世纪不受特别长按的“小大人”,终于在几个世纪后变成了家庭的绝对核心。

后记:批评意见和后学

阿利埃斯的《儿童的世纪》自出版以来,引发了无数讨论并招致了很多严厉批评。儿童史专家卡宁汉(Cunningham)于1998年在《美国历史评论》杂志上发表过一篇综述,评论了数十篇批评引申该书题旨的论文和专著。批评的焦点之一是阿利埃斯“中世纪没有儿童阶段观念”的观点。很多学者提出,中世纪的儿童观念确实与当代不同,但是不能由此认定当时人不把儿童时期当作一个独立的人生阶段。换言之,“不同”不代表“没有”。另一个批评的焦点是阿利埃斯对传统社会儿童状态的认同和他对现代制度的否定,一些论者认为阿利埃斯对于传统社会有某种玫瑰色的浪漫幻想,夸大了中世纪的社会流动性;同时,他对于现代家庭给孩子的“溺爱”和现代教育对孩子的“管教”,又显得过于悲观。总之,阿利埃斯描述的儿童史,过多的受到他本人对于现代社会批判的影响,从而有失客观。另外,阿利埃斯的方法论也受到不少诟病。虽然他分析了不少书面材料比如学校守则和统计,同时也大量引用绘画、雕塑、诗歌、和其他艺术作品来证明他的观点。批评者指出,这些材料并不总能如实的反映社会现实,而阿利埃斯也没有充分考虑创作者的主观意图所带来的偏见。比如,有些表现儿童的作品可能更多的反映了某种特定艺术潮流的兴衰,而非大众思潮的变迁。最后,正如卡宁汉指出的,阿利埃斯只选取对他的观点有利的艺术作品,而对其他中世纪以自然主义手法表现儿童的作品置若罔闻。

这众多的批评意见,几乎质疑了阿利埃斯提出的每一条具体论点。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他的启发下,也出现了许多成果卓著的实证研究;这些研究进一步讨论儿童观念与物质条件、宗教信仰、文化传统、政治制度、性别因素、以及地区差异之间的微妙关系。与中国有关的主要有论文集Chinese Views of Childhood (1995年)以及熊秉真教授的力作《童年忆往:中国孩子的历史》(2000年)。这些研究虽然在选题、方法、和结论上与阿利埃斯不尽相同,但是都同意他的一个基本观点:儿童阶段并不是一个绝对、一成不变的自然概念,它是一个在历史中不断变化的观念, 是一个在文化中不断被想象、被构建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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