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将近一岁，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怀了孕的母亲为了躲计/划/生/育，经常东躲西藏，照顾不了幼小的我，索性便把我送到了外婆家暂住。
母亲对外婆说，等她把肚子里的孩子安全生下来了，到时就把我接回家。
但是，母亲把妹妹生下来后，又忙着偷偷怀四胎，似乎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我在外婆家一直住到了要读小学的年纪。
我还记得六岁那年的暑假，母亲带着我姐姐、妹妹和弟弟过来，和外公外婆商量我在哪里读书的事。
母亲把弟弟抱在手上，一脸卖惨地说：“我在家里一天到晚一点闲的都没有，又要忙地里的，又要忙屋里的，这三个精怪又调皮得很。村里个个女人都说我，这几年带他们三个，起码老了十岁。”
“养儿女哪有不辛苦的？谁叫你生这么多！我那个年代，我和你爹都只愿意生两个，你竟然生了四个！”外婆听了母亲的话，一点儿不给面子地对她道。
“我的娘，你以为我想生这么多啊，你第一胎生的是儿子，我第一胎生的是女儿，我不多生几个，现在哪来的儿子？别人哪还瞧得起我？”
“儿子女儿有什么区别，都是做娘的身上掉下的肉，还非要分个轻重？我和你爹从小对你这个女儿，难道比对你哥差？我们有点儿钱，不是都贴给你和建军了，都没贴给你哥你嫂。”
母亲听到外婆的话，表情讪讪的。我还小，但是莫名的，看到母亲在外婆面前吃了瘪，内心闪过一丝快感。
02
“娘，我晓得，这些年，要不是你和爹贴补我和建军，帮我们交了那些罚款，又帮我们一直带二丫，我和建军的生活真是过不下去了。”
“你今天来，想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别总是一回娘家，就跟我和你爹一直诉苦，我和你爹耳朵都听得起茧了！”外婆一脸嫌恶和不耐烦。
母亲尴尬地看了看外婆，又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外公，干笑着讲到了正题：“娘，我和建军是打算，二丫还是放在你和爹这里读书。你看你们带了她这么多年，她对你和我爹，比对我和建军要亲多了，我怕把她突然接回去，她不适应。”
“你怀三丫的时候，还有怀你手里这个儿种的时候，每次都跟我和你爹说，等肚子里这个生下来，就把二丫接回去。
我和你爹每次都信了你，二丫也每次都盼着。可你和建军呢，每次都是诓我们，你诓我和你爹不要紧，你连你自己亲生女儿都诓，你还是个人不是？
你们夫妻俩不喜欢这个女儿，嫌她是个多余的，你就直接跟我和你爹说，我们两老以后就拿这个外孙女当小女儿来养，以后也不会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接二丫回去和你们一家团聚！”
“娘，我和建军不是不喜欢二丫，实在是家里孩子多，困难。你又不是不知道，三丫我们也送出去过，只是那家人后来又反悔了，说抱养的孩子养不熟，又送了回来。”
“你莫跟我说这事，我听了更气！这世上哪有你这样狠心的妈！”听到母亲的话，外婆心疼地看了一眼，我那个曾被母亲送出去过的妹妹。
妹妹哪有母亲说的调皮难带的样子，她的眼睛怯生生的，一看就是没有得到多少宠爱的孩子。她的童年，可能还不如我，我起码有外公外婆的宠爱。
03
那天，母亲和外婆谈了小半天，气氛一直不愉快。母亲带着几个孩子来的，最后也是带着几个孩子走的。
也是从这天开始，随着年龄的增加，随着了解的事情越来越多，我对母亲的恨意，也越来越浓，且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说，我曾经小小的心灵里，对她这个母亲是爱恨交加的。那么从她这天没有把我带回家起，我对她的感情里，便只剩下了恨。
我知道，她把我留在外婆家，她可以少带一个孩子，少为一个孩子洗衣服，少为一个孩子洗碗，少为一个孩子生气。
还有最重要的，这是我稍微大些后才知道的，她把我放在外婆家，她和父亲就可以当我不存在，可以像个无赖一样去啃老，不为我支付读书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读小学一直到高中的所有费用，都是外公外婆出的钱。幸好外公每个月能领到一笔退休金。
母亲正是盯上这一点，才厚颜无耻地一直把我放在外婆家养着，不把我接回去。她曾经也试图把妹妹送到外婆家，但外婆知道她打的什么鬼主意，坚决没有同意。
外婆很鄙视母亲，有时，一些像她一样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上门找她唠嗑，她总是唉声叹气地说：“我这个人一生好强，思想也开明，从来不重男轻女，怎么就偏偏生了一个又古板又没用的女儿，真是可怜了我几个外孙女啊，摊上这么一个妈！真是造孽！”
那些老太太总是安慰外婆：“哎，人各有命啊！是你那些外孙女命不好，不过你家二丫还算好的，她跟你住，怎么也比跟她亲娘亲老子住要好啊！”
我每每在房间里偷听到外婆和那些老太太的对话，总是泪如泉涌。
我知道，相比妹妹，在某些方面我可能算是幸福的，但是，这只是相比较她而言。我认识的所有女同学，她们没有一个是像我这样，一岁时便住在外婆家，父母一直故意不肯接回去的。
04
尽管父母从我一岁起，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其他方面，没有为我付出丝毫。但我考上大学时，他们竟然没皮没脸地要在家里为我大摆喜酒。
他们要大摆喜酒的原因，自然是为了收礼金。在农村，摆喜酒的成本并不高，礼金是会远远高于成本的。
我还记得高考分数出来后的几天，父亲和母亲一道来外婆家，两人都是一脸喜滋滋的笑容。母亲一见到我，便开心地说：“二丫，你这个暑假还是回家里住吧。”
在我需要她，想回自己家住的时候，她吐字如金，心狠如铁，一次都没说过这样的话。如今我长大成人了，不再需要大人的庇护了，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我觉得讽刺无比。
我对着母亲那张虚伪的脸，冷笑了一下才道：“这里才是我家，我干嘛要去你家住！”
母亲和父亲听到我的话，两人一脸尴尬。外公外婆在旁边，都一脸凝重，没有出声帮他们俩解围。
见父母没有帮自己，母亲只好自己找台阶下，她尬笑道：“那也行，那你就暂时住在这里，等办酒的时候，我再过来接你回去。是你考上了大学，你要是这天不回去，不好看，别人会说闲话。”
接我回去，竟然只是为了摆酒席好看，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听到这话，我感觉积攒在心头十几年的怨和怒，一下迸发了出来。
我正想狠狠怼怼我这个自私狠心的母亲时，外婆抢先还击了。
“你现在也知道，二丫不回家，不好看，别人会说闲话了？早些年，你怎么不知道这么想？要二丫办酒那天回去也行，但是，你们这天收的礼金，必须全部给二丫，给她做大学学费和生活费，否则，我和你爹也不准你们来接她回去！”
“娘，哪有收的礼金给娃的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建军家亲戚多，我们这些年，都不知道送了多少礼出去。好不容易终于轮到我们家收礼了，把礼金都给二丫，那我们干嘛还操这个心，花这个钱，去办什么酒席，那不是做亏本买卖吗？”母亲口沫横飞道。
05
“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又狠心又自私自利的女儿啊，什么事先想的都是自己！你们俩现在就给我滚，以后莫再上我家的门！”外婆听了母亲的话，气得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娘，我可是你亲生女儿，你这么这么对我？”母亲毫不感到羞耻，反而气鼓鼓地质问起了外婆。
“你两个马上给我滚！”坐在旁边，一直闷不作声的外公，突然站了起来，朝着母亲和父亲怒斥道。
外公是那种轻易不发怒，但凡他一发怒，舅舅、舅妈、母亲和父亲，都会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人。
这是外公多年来在子女心目中树立的威严，谁也无法撼动，更不敢去挑战。谁敢挑战，意味着外公的退休金，外公外婆这些年存下的钱，就别想受益了。
母亲看到外公发怒，果然，拉了拉父亲的衣袖，示意他和她一起赶快走，别真的把外公惹急了。
看着他们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的情景，我觉得我的心，犹如千年的寒冰，寒到了骨子里，再也暖不起来。
母亲和父亲终究还是没有为我办升学宴，他们也没有支付我大学的费用，继续任由我在外婆家自生自灭。
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我申请了助学贷款，外公外婆也给了我一些钱。我收下了，但我倔强地要给他们打借条，而且向他们郑重承诺，这个钱以后会还给他们。还有他们这些年在我身上花的钱，等我有能力了，都会还。
外婆听了我的话，满眼泪花。
她慈爱而心疼地说：“傻孩子，我和你公把你当小女儿来养，要你这个小女儿还什么钱？再说了，我和你公也不缺钱花，我们这些年手上还存了些钱，除了棺材本，多余的钱，我们到时都会给你傍身的。你个女孩子，以后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不容易。”
“婆——”
望着眼前这个对我倾注了所有的爱，舅舅和母亲都觉得她严厉，我却一直觉得她是世上最慈祥的长辈的人，我泣不成声地喊了她一声，像小时候一样，紧紧地抱着她，久久都不愿松手。
06
如今，我已经步入中年了，我的老公是我读研究生时的同学，我们婚后生活和谐，和公公婆婆相处融洽，也早就有了自己的孩子。
外公在三年前病逝的，病逝时是高寿。当时很多亲戚都说，因为外公一生刚正不阿，是个好人，所以才能高寿而终。
我不信神，也不信佛，但我越来越相信因果。我相信我的外公外婆都得以高寿，确实是因为他们这辈子真的活得无愧于天地。
外婆是在去年秋天过世的，没有受多少病痛的折磨。
她在弥留之际，握着我的手说：“孩子，你妈现在也老了，你姐姐、妹妹和弟弟、弟媳妇都不怎么孝顺她。她这些年，也过得很苦，也遭到报应了。你读的书最多，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也别再跟她计较了，她心里苦，你心里也会苦，不值当。”
原来，有些孩子，就算再不成器，再让父母失望，父母在心里也是深深爱着她的，外婆对母亲便是如此。
只是这么些年，或许她一直在顾忌着我的感受，没有把这份爱表露出来。
已经为人母的我，此刻，很理解外婆的心情，我安慰她道：“婆，你放心，我已经不怪她了！她这辈子欠我的，你和公早就帮她还清了。”
“好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外婆欣慰地说道。
她在了无遗憾中，微笑着离开了，去和外公在另一个世界相聚。那天，我趴在她的身上哭得地动山摇。
这个开明、正直且慈爱的老太太，是此生最爱我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我何其有幸，在她的羽翼下成长，长成了今天拥有一双雄厚翅膀的成年人，无畏于任何风风雨雨。
然而，我始终无法欺骗自己。对于我的父母，我尚无法做到，在外婆弥留之际所言，已经不怪她了。
虽然有时，看着他们在我这个生活得最好的二女儿面前，一副挺卑微的样子，我也心有不忍，觉得对他们的态度应该软和些，让他们在我面前，拥有为人父母的尊严。
但是想想自己，在成长期不曾得到丝毫父爱和母爱，我的心又瞬间变成了冰块。
或许，终有一天，我心里的那块千年老冰会融化。但我知道，它现在还化不了。
阿德勒曾说，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我算后者。
虽然我通过自己多年的拼搏与努力，把生活经营得挺幸福。但我希望，天下的父母，都能让他们的孩子做前者，让他们都拥有幸福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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